這個女生上了車，我笑了笑。她很奇怪，問我：“笑什麽？”

我說：“沒什麽。如果前面還有去水浸坪的，你出面請他們搭順風車，好不好？我一口普通話，你們當地人不敢上車。”

女生笑了。我說：“我的女朋友看見我的車上有一位漂亮的女生，肯定揍扁我。”

果然，夏露大聲吼：“果子蛋，你找死！”

我慌忙說：“幹嘛？我在開車接電話呢，很多車啊。”

夏露在電話裏說：“我聽見你身邊有女人。”

我吃了一驚說：“沒有啊，哪裏有？”

回頭一看，車上的乘客肆無忌憚地正在說著笑。

夏露厲聲說：“你當我是聾子。不要回來了，滾！”

頭次有女人要我滾蛋，我期期艾艾地說：“那我會餓死的。”

夏露說：“管我屁事！”

我笑著說：“我會凍死的。”

夏露說：“然後呢？”

我說：“太不人道了。”

夏露笑著說：“那又怎麽樣？”

我笑著說：“還是你愛死我吧，我不怕死。”

夏露嗔怒：“滾！”

夏露的爸媽，冬天要做紅薯粉賣，從村裏收購紅薯，磨成漿，濾去渣，然後放在一口池子沈澱，過了一夜，把清水放掉，池底那就是紅薯粉。這些的粉結成一大塊一大塊，要曬幹成粉末，最後才可以去擠粉條。曬幹是個重要的工序、挺費力氣的活。

偏偏夏露家沒有水泥坪來曬紅薯粉，都是借鄰居二哥家的樓頂。二樓的樓頂很高，又要轉樓梯，很不好上下。把紅薯濕粉扛上去扛下來都是重體力活。

中午來的車上，我很疑惑，就問夏露：“今天臘八節啊，你爸爸媽媽也不消停一下，脾氣真犟。”

夏露說：“二哥今天一大早就跑到我家裏來，說什麽我家的紅薯粉把他家的樓頂壓垮了，開裂了。”

我吃了一驚，說：“他家的樓頂是紙糊的呀。欺侮人。”

夏露說：“反正要曬的，反正要你扛回家的。你是大哥嘛。”我心想，話是沒錯。可是今天是臘八節啊。哎，但是又能怎麽樣？

看見眼前一袋又一袋，瓷瓷實實、裝滿紅薯濕粉、有半人高的蛇皮袋。我好想找個出氣筒。

我走到樓頂邊。坐了下來。夏露也來了。我把她摟過來。她的大眼睛真漂亮，值得我一輩子珍藏。我們默默地坐著。放眼四望。前面是田野。小山丘連綿不斷。天邊的殘陽如血。樓頂的風兒很大。我真希望大風把我帶進天堂。有一只花綠的長尾巴野雞，從一丘青蘿蔔地裏起飛，噗嗤噗嗤地低低地鉆進松樹林。

好熟悉的一幕，莫非我又有幻覺了嗎？我拍了這一幕，存為：“天”。

林子裏散落著三五家洗錳廠。機器低沈地響，在掙錢呢。寄人籬下，我現在去哪裏借錢過臘八？最重要的後援資源已經被平毛消耗了。但是不能放棄，就再找人！

我登上手機蔻蔻。陳利霞在線。發了一條信息給她。阿霞年齡比我大一點點，高中畢業沒有上大學，是我爸爸的前助理。我爸爸對她照顧還不錯，教會了她不少東西。她現在學以致用混得不錯，在另一家公司做人事課長。今天我落魄了，她會不會出手？

我跟她聊著天，做開口借錢前的預熱。阿霞一口一個弟弟。說她正在宿舍裏烹飪。我說：“你弟弟落難了，借一千塊錢給我過臘八，一個月之後我一定本息奉還，怎麽樣？”

阿霞就沒有回話了。她應該去烹飪去了。我就滿懷希望把卡號發了過去。

夏露下了我的蔻蔻，也打電話給唐月琳。她借了夏露兩千塊錢。可是她今天就是不接電話。夏露給她發條短信息過去，要她幫匯三五百給我們過節。

我再登上蔻蔻。找了半天，阿霞不見了！呵呵她不是去烹飪了。她直接把我拉黑了。今天的日子太惡了。夏露連忙再打電話給唐月琳。果然仍不接電話，也不回信息。她在裝死。

我們錯了，不該想著以前幫了人家現在圖回報。

夏露氣得把手機咣地扔下樓。

我甩掉短袖。赤膊起身扛起蛇皮袋，就開始搬運。一袋扛下去我就大汗淋漓。臉上掛滿汗珠。鹹鹹的酸酸的。

紅薯粉的粉末粘在身上超級癢。

十包沈沈的紅薯粉扛下來，已經是傍晚七點了。我渾身摳得紅腫。雙腿發軟。

夏露一直都在吊床上悠閑地蕩秋千，鄰居看見我汗流浹背，就責怪她躲懶。夏露得意地雙手揮向天空，咆哮：“今年臘八不幹活，看不順眼你咬我啊！”

是啊。小女生享受一個沒有農活、舒服愜意的臘八節。天塌不下來。

我收拾好後就去井邊提水擦身子。

剛才出汗太多，車上的礦泉水已經喝光了，我口渴得要死，猶豫再三橫下心來趴到井裏猛喝一頓。過癮抹嘴剛起身，夏露的媽媽就喊我打水回去喝。

我以為聽錯了，這個桶洗過衣服，洗過澡，洗過菜，現在打水回去喝？

昨晚沒怎麽睡，今晚必須回賓館沖涼休息。吃了一小碗飯，渾身又累又癢，我喊夏露上車準備走了。

夏露搖搖頭，很堅決。

我的心一下子涼了，說：“還生氣呢？”

夏露搖搖頭說：“沒有啊。”

我說：“手機又被你砸壞了。你的脾氣要改改了。”

夏露說：“我郁悶啊，不找你發脾氣還能找誰呢？難道我罵我爸媽嗎？我媽媽六十六歲了。”

又一句不找你找誰，好一句不找你找誰！

可是我這個窮光蛋，能做的不過就是一邊全力分攤他們的壓力，一邊在相互借鑒改善自己不良習性的過程中，靜待東山再起的時機。我們的貧富差距那麽大，我們的事情千頭萬緒，我不能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，不能在乎一己私利的榮辱。我是大哥。不能放棄。

我放棄拉上她。因為今夜沒有錢，吃宵夜不能賒賬，不如讓她跟著她爸媽一起度過香甜的臘八。我已經夠麻煩她們一家子了。

一個人在這間破旅館只要熬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，過了十二點，又是嶄新的一天。

不要去預設，明天不會比今天更好。

無聊、重重壓力，塞滿困境的空間。電視的劇情，也太爛。

這時三毛打來電話。那邊鑼鼓喧天。歌舞升平。

他爸媽是我們那裏電視臺的幹部，他們電視臺的春節晚會，每年早早地就拉開了大幕，現在正好如火如荼。當家花旦的歌聲婉轉淒涼。唱的是阿妹的我可以抱你嗎。

我仿佛可以，看見臺下熒光棒揮舞。

我仿佛可以，看見觀眾如醉如狂的和唱。

我仿佛可以，看見臺上演員勁舞辣爆。

我可以，看見床前明月光。天涯共此時。

往年臘八節，別人送給我的臘八節我統統當做垃圾食品扔了。

往年臘八節，我們家要在海鮮樓吃頓團圓飯。

往年臘八節，我要跟我爸爸拖一車的極品芙蓉王挨家挨戶給領導送節。

我突然決定發條廉價的祝福短信逗他們玩，說：“三毛，中秋快樂，你想我嗎？”石沈大海。

老板娘過來敲門，我開了門說：“老板娘明天給你房錢。”

老板娘連連說沒事沒事，她說：“小妹妹今天沒來嗎？”

我說：“是啊。”

我擡頭看了一眼老板娘。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睜著，色澤朱紅的雙唇微微開啟，長發散亂。中等身材，較為豐滿，全身膚色看起來蠟黃。脖子上戴條項珍珠鏈。容貌並不算很難看。她外面穿一套鮮紅色的套裝衣裙，上裝是紐扣式，裏面只穿了一件黃色的打底衫。下裝是一條長裙，裏面沒穿襯裙和絲襪。

這身打扮很有意思，要知道現在夜裏的天氣十分寒冷。可是我可以看到她胸前凸起的兩點的痕跡。

這是手機來了短信，我看了看又說：“她明天再過來。”

老板娘倚在門上，說：“她真漂亮。”

我笑笑。老板娘又說：“那你下去和我一起吃點臘八粥吧？”

我極其疲憊。無力收拾心情。去蹭人家一頓臘八粥。沒有把握保持體面。就婉言放棄了。盡管我現在很餓。很無助。

老板娘很是無趣，轉身要走。

我叫住了她說：“老板娘！”

她迅速轉身，爽朗地答道：“哎！”眼裏閃著水光，一臉渴求地看著我。

我說：“有護身符嗎？最近老是鬼壓床。”

老板娘一楞，馬上說：“有！等著。”她轉身就跑了出去。

沒一會兒，聽見一路小跑，只見她舉著一張符走了進來，巨峰晃蕩。

我站起身來，一邊伸手一邊說謝謝。

老板娘推了我一下，我後退不及，倒在床上。老板娘嘻嘻一笑，爬到床上，一對大胸吊起來像哈密瓜。她看了我一眼，笑笑，然後把護身符塞在枕頭下，摁了摁，說：“妥妥的。”

然後翻身坐在床上，一雙眼睛看著我。獨守閨房的女人啦。我真是沒辦法，只好低頭不吭聲。

老板娘看了一會兒說：“這符啊，是我親自去老廟裏請回來的。”

我哦了一聲。老板娘又說：“沒事啦，我就在對面的吧臺值通宵。你莫關門，有事叫我或者開燈。”

我連忙說：“謝謝老板娘！”

老板娘等了等，只好走了。

夏露這會兒在做什麽？我撥個電話過去，卻無人接聽。剛剛還發短信說想我，不守著電話等我，現在肯定又去打麻將了。她今天的心情應該還不錯。

想想時間差不多該睡覺了，於是洗了個澡，爬床上躺著，很快就睡著了。

睡夢中我發覺被子越來越重，感覺有什麽壓在上面。我感覺大概是鬼壓床，以前也有過。這是正常的現象，是人太累造成的，就是難受了點，過了就沒事了。

可是又覺得不對了，有什麽東西牢牢抓住了我的右腳，硬要把我往下拽。

我嚇了一大跳，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。我就開始蹬腿，想把它甩掉，可是發覺那東西從我的左腿開始，慢慢壓上我的左半身。

我迅速伸出可以動的右手，從枕頭底下拿出護身符放在胸前。剛放上，卻感覺那東西居然在抽我的護身符，還在我耳邊很輕地說：“很早以前的東西，沒用了。”是藍衣人。

我懵了。怎麽辦？我馬上鎮定下來轉念一想，開燈！

我床頭燈的按鈕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，只要打開燈老板娘就回來，就沒什麽事了。

可是我左半身被她壓著，動都不能動。我就勉強用右手去打開燈，可是夠不著。此時左半身越壓越重，每呼出一口氣心臟就被壓下去一點。

我心想得豁出去了，估算了位置，伸出右手一把抓向藍衣人的胸脯，果然，我正中抓住藍衣人一只哈密瓜，便用力的揉搓擠壓，那只白嫩的哈密瓜被我的大手擠壓成各種誇張而詭異的形狀。

藍衣人開始沒反應，過一會兒，“嗯……唔……啊……”藍衣人開始發出了這樣可愛的呻吟聲。胸壓也減輕了。

我猛得一伸手，終於打開了燈光。房間立刻大亮，長那麽大從來沒這麽感激愛迪生。

果然，吧臺上傳來一聲喊：“小陳，起夜嗎？”接著老板娘走了進來。

瞬間發現身上的壓迫感消失了，小區裏的畫眉鳥也開始叫了。天也要開始亮了。我一身是汗，搖搖頭說：“惡夢。”

我下定決心要姑奶奶家，向她請了一個背面印有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的護身符，要她給我一串開過光的佛珠。

在武岡繼續耗下去根本不是辦法，我不能再連累夏露了。該幹的重活幹了，接下來就是真正的冬閑季節了。夏露墊付的打架賠償款，我要想法子還給她。盡管我不知道她拿到這筆錢怎麽跟家裏人解釋。

一個讀書的女生哪裏能賺到這麽多的錢？

或許她可能拖幾年才拿出來，到時候就可以解釋說畢業後工作的工資。

或許她的爸媽根本不在乎錢的來路。有錢才是硬道理。

我的爸爸還陷入那樣的嫌疑中，我的媽媽還在玩那樣的心跳。那些都是一種犯罪。

我的沖動也是一種犯罪。我賠掉了夏露的錢，還讓歐麗莎喪失了保研的資格。

吃過冰糖涼粉嗎？如果在制作的時候過濾得不幹凈，涼粉就白茫茫、不透明。就像我的這段生活。

我姑奶奶這裏的道路封閉，甚至手機信號都時有時無，更沒有感觀刺激和資訊焦慮，生息的環境自然、原始。現在的我無所追求，不知道向何處去，也不知道愛是個什麽東西。沒有相當的動力和壓力，也沒有信仰和激情，只是被動的讀書，休養生息、糊塗安逸。不過，這就是中國農村人一般的生活狀態，都是這樣子簡單和低調。

半天後，我坐在姑奶奶家二樓臨窗的那根橫梁上，搖晃著兩條腿，抱著一本C語言教課書。這本書還大言不慚地在封面印上“暢銷一億冊”，真是應該飆它臟話。學這個有什麽用？可恨的是90%以上的專業都要學這個。不知道虐死了多少無辜花季少男少女！它比我還糊塗。

我抱著它，是用來擦橫梁上的灰塵，不是用來覆習的。我在欣賞石階前石板路三三兩兩的路人行姿。

姑奶奶是我們家唯一的親戚。我媽媽來自何方我都不知道，母系親戚我一個都沒有見過。我爸爸反正就是那座莊園出生的，父系親戚就只有這個姑奶奶。

姑奶奶跟我爺爺同父異母，也就是我表叔的媽媽。姑爺爺長什麽樣我都不知道，連個遺像都沒有。我懂事起，姑奶奶家開始是兩個人，姑奶奶和我表叔；現在只有姑奶奶一個人。

姑奶奶快七十歲了，但是身體健朗，她不肯隨我表叔去長沙，一個人住在這個小山村裏，種田種菜、自給自足。

這裏的空氣很好，一派田園風光，我一歲的時候被我媽媽送到這裏來斷奶，從此以後姑奶奶家，我就常來。

天空下著雨，不遠處一棟土磚瓦屋顯得那樣百無聊賴，那樣風雨飄搖，那樣死氣漫溢，就像泰坦尼克號攔腰折斷之前那一刻的遠景。

那棟房子也有泰坦尼克號一樣的煙囪，但是沒有那麽精致和富貴，只有黑黑的顏色。三間正房一間偏舍。我常去。

左廂正中分成兩間，前間是會客和活動場所，後間是臥室和休息場所，那裏現在還有臺錄音機。

中間是正堂，靠後四分之一處有扇墻隔開，墻後邊是退堂屋，一般是儲藏場所或者棄用，但是閑雜擺了一張床，從橫梁上拉了一頂黑蚊帳下來罩住，床頭的不遠處築了一口竈。墻前邊是大堂屋，是大型的喜喪慶典祭祀商會的活動場所，但是據我所知，喜事已經好久沒有了。

右廂的構造和左廂一樣的，唯一的差別就是這邊的家具要好些，沒有收音機但有臺黑白電視機，還有幾張家具。

偏舍比正屋要矮一半，卻同樣和廂房一樣隔成兩間。裏面現在塞滿了破爛和柴火。

而在這棟房子的斜對面，大約三丈開外，曾經還有一棟小小的烤煙房。烤煙房大約只有六平方米，有三層和煙囪，到處都是破洞，用香煙盒紙塞住。裏面現在攤著一張小床，床頭有個小竈，另一頭塞滿雜物，床上堆滿衣物。

正對面有棵老樹十多丈高，樹葉寬大厚實常年翠綠，樹冠足有一畝地寬，腰圍要四人環抱，樹齡不知幾何。從樹蔸開始，樹幹內部已經中空，裏面可以塞下兩個人。

早前的先祖是幾個教書先生，流浪至此，看在大樹底下好乘涼，這才紮營結寨繁衍了周遭的村落。先輩以老樹為軸儒學為附，教育後代要博愛和感恩，懂得庇蔭之恩，湧泉相報。

隨著歲月的流逝，不知道哪朝哪代開始，人們早已把老樹當作可以賜福治病的神樹，不可褻瀆，就連枯枝落葉也不能燒廢，都是收集起來密藏於檐上。到我這個年代，老樹風骨猶茂，人們已經既在樹下乘涼歇息，每逢年過節還前去掛紅彩帶燒香化紙，拜祭祈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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